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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8-3-7 20:26:02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我和老六第一次见面,是入学报到那天。我背着行李,从学校的接站车下来,一眼就瞧见了蹲在报到处门前的老六,一看就觉得他特亲人。老六的身边,蹲着个大包袱,塑料皮裂了,风一掀,扑啦啦响。老六蹲的姿势挺特,双脚并拢,小腿直愣地戳着,屁股沾地,下巴搁在膝盖上,跟村里晒太阳的老头儿一模一样。我拍拍他的肩膀,蹲下来问:“报到的?”
& p; X7 \" v* v" y7 l- g& |! @. P5 Z" n9 }老六抬起头,我一看,差不了——农民的儿子,黑黑的脸膛,脸上净是疙瘩,扫帚眉,小眼睛,焦黄的头发,一嘴碎黄牙。老六眨巴眨巴眼睛,哑着嗓问:“有事?”  J3 X+ H) w; F: \2 d
  我搓搓手,笑道:“没事,我也是报到的,我叫谢竞远,地理系的。”  ]. S. k, w* b% P
老六笑了,站起来,热乎拉地说:“我也是地理系的。我叫牛老六,家住~~市~~县~~乡~~村一小队前屯。你呢?”
: k& z3 Z* K5 D7 S# N我说:“也是农村。”* Z, Y+ }$ T% U& U3 U8 k; q
老六问:“没人来送你?”
# Y9 n# P7 C: q我说:“送不起。”2 _6 @# h! ^0 u2 ]- T+ s
老六眼睛一亮,抓住我的手,说:“一样,一样。”那神情,就像毛委员在井岗山欢迎朱德上山!$ a# m0 n: o; M( x
  老XXXXX下看看,见没有人注意我们,低声说:“在家时,我妈说,跟城里人打交道,要多留个心眼儿,要不就该上城里人的当了,乡下人是斗不过城里人的!我外表有点傻气,其实一点不傻。”
1 b: s! v% s+ [挺巧,我和老六分在一个寝室。八个人,按出生日子排行,我排老二,老六排老六,他还是老六。老六跟我,总是“老弟,老弟”的自称了。我自认为是个聪明人,和另一个聪明人老六交往,挺舒服。我拜读了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,以便言谈举止间流露出我梦寐以求的肝胆侠气,尽管有人背后说我冒傻气,我不在乎!老六拍着我的肩膀,说:“我特服你的气质,特味儿!”) j# G+ j, |% U) G; i$ O7 Z
  时间长了,我发现老六没有时间概念,干什么都是我叫他,叫他上操、上课、上图书馆,上食堂也得我叫他。没法子,他是我的老弟呀!食堂里人特多,我们照老规矩:我在打菜口排队,老六去打饭;下周再掉过来,他打菜,我打饭,餐券便摆平了。我们俩都是特困生,有补助,每次打饭很省细,咱不能祸害谁!
% a! F3 W9 f$ l( @6 c今儿晚上,我打了份儿烧土豆,土豆块又大又黑,还有汤。老六打了仨馒头,递给我一个,自己拿起一个,墩墩筷子埋头吃起来。老六是左撇子,用筷子扎住土豆块,按进馒头里,再把馒头蘸汤。肥白的馒头立刀黑了,“呱哒呱哒”滴汤汗。老六把两支筷子分开,一手一支,从两边对着插进馒头,慢慢举高,仰起脸,张开嘴接,等汤汗滴答得差不多了,伸出舌头,舔干净馒头上的土豆泥,一口咬下去……无论冬夏,不管吃饭吃面,老六都吃得花样翻新全力以赴满脑门子大汗。老六的吃相,惹得男同学撇嘴,女同学捂嘴吃吃笑。老六旁若无人,用右脚蹬掉左脚的鞋,把左脚塞进屁股底下,坐在凳子上,吃得津津有味。
' {# ]) u) C& B; r- s4 o3 b我们从食堂出来,奔教室,上晚自习。学校坐落在一个滨海城市,校园刮起粘腥腥海风,我们俩打起饱嗝。我背着手走,老六摸着肚子走,走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,走进教室。上自习的人不多,我俩挑了个靠后的位置,坐下来。- s8 y" _4 H5 k7 o5 E
老六捅捅我,前几排,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挨着走,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。男生双手撑住桌沿,挺直腰杆儿在听那个女生说话。女生的头发很长,在脑后束成一把,右耳下面有个小痦子,像只甲壳虫趴在那儿。她偏着头,小声说什么,笑了,脑袋左偏一下右偏一下,马尾巴长发摆来摆去。男生也笑了,点着头,灯光将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……关于爱情,我和老六探讨过,我认为:在大学找对象,不合算。大学是奠定一生事业基石的时候,你潇洒四年,降低你一生事业的高度,影响你以后的生活质量,何况耗尽大量精力财力,最后花落谁家又难说……老六对爱情的认识达不到我这个高度,但他朴素的聪明和农民的狡黠使他语出惊人:我找,也要回村里找。在乡下,我有文化,吃皇粮,啥样的不可我挑!比如说我看上了村东头老李家的二丫头小菜花,她和她家还不乐得一脸鼻涕泡儿!当然了我是打个比方。我微笑,乜斜老六……, O7 p! q! p% s, q
校报向新生征稿,让写写来校后的感受。我和老六合计,学校对咱特困生挺热的,炕不能一头热,咱得表示表示。我的文章叫《~~大,我想对你说》,老六的文章叫《感谢~~~大》。第二天,我和老六揣着稿子,去校报编辑部。下雨了,这是个多雨的夏天。雨还小,活活地在空中跳着。雨将远山染绿,染得饱满。近处的房屋、树木,打伞的行人,都模糊了。我说:“老六,你那东西,都是大实话,太老土了吧……”老六翻翻小眼睛,说:“你那玩艺好,校园的美丽流淌着’,通吗?”我“扑哧”笑了,说:“秋后见。”4 ]  B: r5 V& A+ }: M& b
校报老师一把年纪了,坐在写字台后面。老师的背后是一面墙书架,书脊烫金,气势逼人。我说:“老师,您好!我们是地理系的,来送征文稿。”9 D- B+ j# e8 [/ N7 s1 V6 g1 {( n
老师摘下花镜,笑道:“进来,进来。”
+ o  P5 k+ v) J0 _. N2 w我刚想迈步,一瞧,前面铺着地毯,灰吧刺拉,纯羊毛的。我正犹豫,老六大步一跨,蹿了上去。我小心翼翼地跟进,踩在地毯上,就跟踩在嫩草地上。老师接过我们的稿,扫一眼,放在一边,跟我们唠起嗑来,问我们俩家是哪儿的,家里生活怎么样?整得我们俩挺感动,来校这么久,从来没有人这么仔细问过我们。最后,老师嘬嘬牙花,挺动感情地说,农民真不容易呀!我俩一看差不多了,就告辞出来。出门,我就埋怨老六,为啥进去时,使劲抻出大步来,慌里慌张的。老六咧嘴道:“地上铺着那么贵重的毯子,我哪忍心多踩。”0 _, b. a6 w1 L2 E. `: A, U
半个月后,校报出来了,有人告诉我,老六上报了。我一听,就懒得翻那破报纸,不用我的稿行,可也别啥稿都登呀!晚上回到寝室,屋里很静,大伙各忙各的。我抬头瞥一眼老六,他双手枕着脑袋,瞪着小眼睛,望天棚。我咳嗽一声,老六没吱声,我收拾东西准备睡觉。老六慢悠悠问:“看校报了吗?”我说:“看又怎样,不看又怎样?”老六将报纸扔过来,说:“瞧一眼吧。”我一转念,做人得有点肚量,就接过来,老六的文章被安排在第四版中间,很显眼。看完后,我心里不是滋味。老六的文章,除去标题、作者姓名和开头结尾几句话没动外,整个文章面目全非,好像老六能来上学,全靠的是学校。文章以“自述”的口吻,对老六的家境作了细致逼真,甚至残忍的描写。太缺德了!同命相怜,我和老六的心情一样,虽然家里穷,却不愿意被人家这样戳伤疤!我和老六一样,觉得受到了侮辱!
  n/ h* s6 p% \( M9 d: C寝室里,各位弟兄都准备上床了,靠窗户睡的老五,从床底下擒出一双破皮鞋,甩给门口的老三,说:“扔门外去。”老三拎起鞋刚想出去,老五又改变了主意,道:“别扔,给老六吧。”屋里倏地静了。老六笑着,哑哑地说:“谢五爷赏!”大伙松口气似的,“嘿嘿”笑了。老六接过鞋,用抹布掸掸灰尘,将鞋摆在窗台上。
" X* ?# ~6 J2 E9 y- P' M9 s熄灯后,除去我和老六,他们照例要交流一下各方面的信息,系里要搞什么活动,谁家特有钱,谁和谁吹了,谁又和谁好了,东家长西家短。好在他们白话的时间不长,一会儿,就没动静了。3 ?, }$ B& u' q0 o, y
我和老六睡不着。我们俩都趴在床头,望窗外。对面宿舍楼也黑了,一个窗口映出烛光,摇摇曳曳。1 O% |6 ^. T3 b" E
我说:“地里活,又快忙了。”$ P/ d: X  U6 {" ^+ p$ Y- i
老六的床,“吱”了一声。老六说:“忙点好,有个奔头。”
" o! G  U+ x0 E# t- R7 B对面宿舍的那扇窗户,突然亮了许多,桌边围住几个人,举起啤酒瓶。8 [5 \' f; M- ?& v; x6 L' z; F/ s
老六道:“你家今年地里咋样?”
& ~) o$ U7 L3 a' r" u我说:“家里来信说,今年雨水足,年景好,粮价却没涨,还一个劲儿往下出溜。”
3 d. [( M, ~; z, B我们沉默了一会儿。满屋鼾声。忽然,老六下床,光着脚,走到窗台边,拎起一只皮鞋,向外使劲一甩,皮鞋拉起条弧线,接着,“噗”地一响。
7 K( \1 v* ^- t剩下一只鞋,孤独地站在窗台上。3 Z2 ?% L0 W  ?6 N" Y% v
我说:“不全撇?”  Q$ `9 e; p5 y; o
老六说:“留一只,给他们提提醒。老五他爸下岗快半年了,他凭什么要把扔的鞋给我,凭什么瞧不起农村来的。他老五比我多啥,不也和我一样,一顿饭一个馒头一份咸菜吗?谁比谁特困!”
5 X) G8 V) w# j* h. U9 O/ Q对面宿舍楼,参差地举起酒瓶。喝点酒,心情该有多好啊!
! d% V7 c* h, o& T6 n6 S) k0 X老六回到床上,说:“我家今天来信了,告诉我,小妹不念了。”8 M0 f8 G) v5 X. w
“她几年了?”
, Y: R! \  C$ o“高二,”老六说,“重点高中。”
9 o$ e! O5 I( g6 u: Q6 p  Z想到我上高中、大学花的钱,犯的难,我没有吱声。3 [+ D% N. m4 I1 @
老六叹口气,说:“小妹比我苦。她上初中时,见天要翻两道岭,二十来里地。中午从不带饭,晚上回来先帮我妈干活。我爸身体不好,腰有病,使不上劲,平时只能在家躺着。小妹爱笑,露出颗小虎牙,围着我妈,一边干活一边讲学校的事。我爸每天那会儿,从炕上下来,坐在门槛上,瞅外面渐渐变暗的天,抽袋烟,听她们娘俩儿唠嗑,烟锅一红一红,牵出不少星星。柴禾潮,烟蹿出来,我就爱趴在炕上,看烟。烟从灶炕里出来,变成马、野兔、猴子。有一次,我看见那烟居然变得像我小妹,背着书包,还笑呢。我刚想喊她,妈咳嗽起来,骂这柴禾骂这灶。小妹忙跑过来,给我妈捶背,扇走我妈眼前的烟。我也不能趴着了,弄个大笤帚,使劲扇。我妈叫我上院看书去,说有小妹就行了。烟散尽,饭熟了,我们一家四口坐下来吃饭,我爸往我碗里夹菜,说,多吃点,念书费脑子。我家每顿就一个菜,炖菜多,炒菜少,油金贵,那点儿菜,差不多都划拉到我碗里了。我爸我妈在信上嘱咐我,把书念好,出去了,就别回来。还说,我小妹,一个女孩子……家里也实在供不起。”
$ I- S! r/ K6 g' w8 A对面楼,站起一个人,烛光拉长了。他走到窗前,抱住膀子,手里拎着酒瓶,探头向外望。看什么呢?月亮在他们的楼顶上,我能看见,他看不见。- i0 t3 Y* c  q7 z& e7 ?) r* |
老六说:“我给家回信,告诉我爸我妈,小妹的书一定要念,我供!我以后每月给她寄四十块钱。再挺一挺,等我毕业,就能行了。”5 L, H- ]9 z! t( A3 a* r
“你上哪儿弄那四十块去?”
: V  J/ l- b2 q/ y' J, _* q“每个月学生补助五十五元,特困生助学金三十元,我礼拜六礼拜天两份家教能挣六十元,一共是一百四十五元。寄走四十元,留十五块钱零花,吃饭还剩九十块钱,紧一紧够了。”
7 j2 \* [$ Z" H2 [2 C: t& i. H“开玩笑!你早上一个馒头一份咸菜,九毛,中午一份最便宜的菜加一份饭,两块二,晚上你喝西北风呀!”
# J: H/ D  |+ N: k% L) X) l老六笑道:“不能这样算。我早上打两个馒头一份咸菜,一块二, 我吃一个馒头半份咸菜就饱;中午打份最便宜的菜,就剩下的馒头吃,花一块四;晚上我再打一个馒头就早上的半份咸菜,一天的伙食费正好两元九角,每天还能省一毛钱,一个月下来,就是三块钱。”$ T1 h! W6 S% v2 |6 y5 |2 e
我说:“要是碰上个大月三十一天,这三块钱你还省不下。拉倒吧,每月我挤出二十,你再添二十,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省劲,从哪勒也不能从嘴上勒呀!”
6 G$ s8 X; L! B' x老六又翻了个身,双手托住下巴说:“其实,我现在比上高中那会儿强多了。念高中时,每个月就是家里给的三十元钱,只够二十天的伙食费,每个月的后十天,是我最难熬的。我啥招儿都想过,甚至,甚至连厕所的主意都打过。”& b5 ]. q. Q# @& ~( j( n: P
我问:“咋回事?”
( k) w6 U( B# U) w5 m4 I“有的同学上厕所,从兜往外掏纸时,饭票掉了,嫌太脏就不要了。我趁没人注意,捡起来,冲冲,接着用……”
" I5 E# ~5 |, N* y一片乌云浮来,遮住月亮,月光飘渺。对面宿舍楼的那位,推开窗户,瞬时,梦一样的烛光变得真实了,仿佛近在眼前,风一吹,就会“噗”地熄灭。那个人站在窗前,光着膀子,他很瘦,被清凉的月光洇湿,肋骨充满质感。他抬起手,捋捋头发,身上的月光像盔甲一样,噼噼啪啪闪。6 k  ~3 n  f5 O/ z( a) h. z
我说:“咱们毕业了,还得自个人找食。”: X! V, s: f* v* J
老六说:“我毕业后,就卷铺盖,回村教书去。我有个初中女同学,考了两年高中,没考上,就回村教书了。她带四十来个孩子,从汉语拼音到乘方开方,全教。原来有个老师,是个男的,三十来岁,不让他教了,他就拄着锄头,站在教室外面,有滋有味地看我那个女同学上课。”4 _6 \9 L& f8 M" ]9 c5 t
“有病呀!”我说。
# X4 d& j5 H3 H" n# V5 j7 j" P“他当年也想考出去,没考上,想当兵,家里又没钱送礼,精神受点刺激,也没啥大毛病。这回寒假回家,我遇见女同学,挺个大肚子。我问:他爸呢?女同学嘴往教室里一努;替我上课呢。教室里,原来那个老师,正精神地上课呢。”
' o# c( H$ ~1 R$ W5 E1 S我笑了,抬起头,对面宿舍楼,刚才那位,这会儿坐在窗台上。他盘起左腿,右腿搭到窗外,手里的酒瓶换成了怀里的吉他,呻吟似地弹唱着,嘴一张一合,像条鱼。眼前的情景,使我想起那幅油画:一个弹吉他的少年,背靠窗户,一束月光在后面推搡着他。少年低头,看不见他的脸,头发很长,脖子上吊块儿玉坠,玉坠在阳光里绿意波闪,像只眼。他光着上身,穿件牛仔裤,右裤脚高高卷起,露出褐色的小腿。我看这幅画时,是在一个黄昏,真实的夕阳冲进画里,像给弹琴的少年送来一张乐谱,它使少年忧郁起来。我当时非常渴望,弹琴的少年能抬起头……* |. H, M6 F4 I. P. U& S# q: r
我说:“对面有人唱歌。”# o- ]4 g7 J' o' t/ B* u
老六将窗户拉开一点,歌声飘进来:
. T  ?6 A1 n% V, T8 Z3 ?' E睡在我上铺的兄弟6 z. h1 e' s3 ~2 y" |/ N
分给我烟抽的兄弟
! i+ q5 P% u1 i5 m& `4 {你总是猜不对我手中的硬币: x  E2 x$ g- i0 U& t% I8 R3 `& @6 P
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; Y! O4 z. ]2 U# w; w  `
以后不会有人提起……3 q' w5 q+ c3 Y2 i5 R  e# p2 u
黑暗中,我和老六静静的听着,像瓜田里守望北斗的两只狗,不再吠了。2 G( \) y) J3 s' q1 E4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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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3-7 20:27:35 | 只看该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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